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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杂文] 敬惜字纸

8 已有 5387 次阅读   2016-08-26 10:39
                                  敬惜字纸
   
                         ——造纸之乡访问记
                                来源:雅昌作者:熊广琴

  早晨九点,从安顺场出发去看造纸。这贵州的山真奇特,近近远远,层层叠叠,都似碧螺。穿越盘江口,碧螺突变巨峰,左实右虚,雾霭蒸腾,烟霞灿烂,壮哉,大美!——让人刮目相看。但过了此段,一路的感受还是贫瘠,田里的秧苗让人担心它再也难以长成;山边的一些玉米,努了全身的劲看来也只能长那么大了。

  一路都是感到这里的生灵,活得不易。

  后来,车进了绵延的山里。十一点,在一半山腰停了下来,说是造纸之乡到了。

  这是个丘陵地带,山并不高,有的地方种上了玉米蔬菜,有的地方裸露着岩石,有的地方就那么荒着,长着乱草,乱草连着洼处的水田,水田又连着杂树,杂树里有几户人家。

  向导说这一带山前山后有二三十户人家,都造纸。

  先就近去了一户,这家子门口就是土马路,两层楼,上下有七八间,楼是常见的红砖砌的那种,还比较新,估计房龄不上十年。一进屋,感觉就是——满;从电视机冰箱到镰刀草绳,好像什么都不缺,到处放的都是东西。右手一间,有四个工人围着一张小方桌在吃饭。估计是他家请的帮工,见有生人进来,他们往外瞟了一眼,就又都顺着眼默不作声地吃。有的画家要买纸,女主人忙着去里屋拿;男主人给我们发名片,那上头赫然印着——“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皮纸传承人,牛秉贵。”他家的纸三毛钱一张,女主人告诉我们,这纸在贵阳卖两毛钱一张,主要是做衣服打样,扎灯笼,包皮鞋用,过去主要是糊窗户,现在有的画家买去画画。帮她忙的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她说是她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出嫁,儿子是因为上不起学才在家的。那小伙子很听她的话,青青年纪就同她母亲一样双颊被烟火熏得肉红。

  只在意那家卖纸,却忘了问作坊在哪里。从他家出来左拐上几级土阶,是一件孤零零的小屋,以为是作坊,进去一看,满屋子全是架子,架子上晾的全是挂面。四周没有一个人。但屋旁的一畦玉米却长得好,高大舒展,碧绿碧绿,开了很多米白的花,結了很多棒子,特别是那棒子的胡须,胭脂色的闪着绸缎一样的光泽,非常美!许多年前,有一阵爱画玉米,但有识者说我画的不对,——江南以前不种玉米——现在对照真的一看,是不对,我画的是剥了外衣的。

  难得一遇,便掏出本子勾画。

  这时,有一大一小两个男童围了过来。见我回过头来看着他俩,大的叽叽喳喳激动地跟我要求起来,他手里攥着个李子般大的果子。弄了半天才明白,他想让我把那个果子画下来,那不是李子,是梨子,是给他弟弟的——和他一起的那个小男孩。他弟弟五岁,他九岁。我请他说普通话,他垂下眼帘说:“老师他自己都不说也不教我们说”。再看小的,长得非常标致,始终紧抿着嘴唇,两边嘴角溃疡,眼光纯善而柔弱——让人不忍多看。我在随身的包里摸来摸去,只摸到一支备用的笔送给他。

  给小哥俩画完那只瘦瘠不堪的梨子。传来集合上车去吃饭的声音。

  好几位画家都买了纸。一个女子肩扛一大捆纸,送上车。她高绾着裤腿,赤着一双大脚。买纸的男画家抄手跟随,我忍不住问:“为什么让人家扛?”他赶紧分辩道:“我是要扛的,是她自己一定要帮我送来。”再看那女子确是脸色绯红满心喜悦的神情。——是啊,自己做的纸,有人上门来买,她当然是高兴的。

  路边的水沟,流水潺潺,一群鸭子忙着觅食,频频把头扎进黑黑的水里。

  车翻过了这个山坡,到下一个山坡的一栋四层楼前停下。这一家子也造纸,但,看来同时经营的“农家乐”更红火。进门的楼梯在后院,其实并无院墙,是一个半封闭的场子,场子里堆满了许多干树皮。一边有个大水池,池水浑浊,一个小伙子正在默默地用竹器伸进池里捞纸浆;池边水泥台上有个用木棍做的土算盘,他每捞一下就用手指来拨一下“算盘”,计数。二楼是餐厅和卡拉OK厅,过道间,一女子正在揭纸,从绷在墙上的一摞干纸上一张一张地往下撕。破的很多,有时连着几张都是有洞的。

  主人叫林老贵,五十开外,中高个,平头,相貌英俊,一身白布中式褂子,神气不凡,有点“八十万禁军教头”的味道。当他大方地递过名片,我一见“老贵”二字,不禁哈哈大笑,——仿佛看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正牵着一个拖着辫子的男童在说:“我这孙子可是金贵哩!”——林老贵见我大笑,有些懵,脸腾地红了。

  我问楼下后场堆的那些树皮是什么树的?他领我到窗前,指着窗外那一棵棵高大伟岸枝繁叶茂的树,说:“构树。就是这种树。”“就是这种树?这大树?”我不敢相信就是这么好的树,被剥去皮;那堆的一堆堆又干又皱的皮就是从它们身上剥下来的,——看着,看着,一行行的眼泪仿佛从那名叫“构树”的干上汪汪地淌下来,淌下来,化作纸浆。

  吃完饭,我们从阳面朝马路一面的楼梯下来。楼梯的台阶和地面连接处是一个鸡舍,里面有五六只大鸡,神态茫然。和鸡舍做邻居的是一个石头搭成的盆景一样的摆设,底座有一张八仙桌大,都是一些钟乳石汉白玉一类的好石,还牵拉了电线缀着小彩灯。我以为是个盆景,向导说,这是“织金洞”的微缩版,织金洞是这里有名的一个景点。这么说,眼前的这个“织金洞”就是林老贵织就的天堂梦了。紧挨着“织金洞”生长的是一株桂花树。有小碗口粗,直直地贴着墙壁长上去,长上去,但,到达三楼处就出纰漏了,——它被砍了,主干被砍了,露着惨白的骨头,只留一个小杈枝在风中摇曳。可能是它挡楼上那个窗户的光线了。这棵桂花树的这副模样,让我想起“独臂武松”,只是不知这狠毒的一斧头是谁砍下的?

  看看地形,确实是桂花树生的不是地方,它应该呆在庭院里或优容处,可它一边紧挨着墙壁,一边紧邻着公路。这条简陋的马路径直打林老贵家门口穿过,他的家园他的织金洞其实就随随便便地建在了一个荒山岗上。

  往山下看,一箭之地有户人家,门口有个两间房子那么大的水池,水池里,一女子站在池中央齐腰深的水里,挥舞着铁叉翻动水里的树皮。女子年逾花甲,身板结实,穿着皮衣,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把刷子。我在看她。一个男画家过来问我看什么,我往那里一指。他盯着看了半天,没说话。我以为他要吟诗,——这是个爱写格律诗的雅人;可他看了半晌,一声不响地走开了。看来,诗没哦出来。若是“有位佳人在水一方”,依他的段位,诗或许就出来了;但,眼前却是一个老妪独立水中央——真切地在劳动,这样的情境赋诗,大概只能托李白这双仙手了,——“平头奴子摇大扇”,这样的好诗只有他才吟得出来。

  初见这一幕,确实让人心惊,甚至心酸。让我想起作家丁玲花甲之年站在北大荒水田里劳动的情形。但再仔细看,这位祖母级的劳动者是那样举重若轻,那样的自然、洒脱,甚至是豪迈。正午的阳光,为她勾勒出了一种不凡的气派。京剧《穆桂英挂帅》里穆桂英有一句念白——“三年不到边关走,这砖头瓦块都成了精了!”

  这个老妪有这种气派。

  汪曾祺说“乡村是有灵魂的。”眼前这一片乡村的灵魂在哪里呢?——回程的车上,大家都在谈论所买的纸;我却老想这些做纸的人。

  这里的精、气、神表面上看,似乎是散的,瘪的,甚至是空的;但深入地看,却是那样饱满、强劲、生机勃勃,可以说他们正在进行一场革命。

  再掏出林老贵的名片仔细看,正面有个图,——一个椭圆形的世界地图,上面叠印着一双手,一双友好紧握的“西装革履”的手,“林老贵”三个大字赫然印在这双握紧的手上,仿佛在说——“瞧我的胸怀,瞧我的气派!”下面是两个定餐电话的手机号码。再瞧反面,用不同的字体印满了大大小小的字——“内设KTV、大小包房、娱乐室、会议室、高中低档宴席。优惠活动如下:凡有退伍证、学生证50﹪的优惠;在林乡范围内,在历年高、中考中取得全县第一名奖励500元,第二名奖励200元;在中考中取得本校第一名奖励100元,第二名奖励50元。”——这是个慷然而心思缜密的人。看完这些,我再次肯定前面的判断:那株桂花树就是他砍的。只有他才有那蛮爆的热情和决然的刚烈。不是他“蛮”,实在是这一切来的都太快了,太突然了,——他在干一番事业。真是“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辛辛苦苦经营的“织金洞”,有一天忽然就仿佛变成了阿里巴巴的藏宝洞了。要发展,又要他顾。——他能有今天不就是比一般人要有文化,要有头脑吗?他们林家侯了几世几代,才侯着了扬眉吐气的今天。他心情激荡。鸡笼连着“织金洞”,“织金洞”连着桂花树,那怕什么,那通通都是他的理想,他的梦!他来不及细细安排,好好设计。——再说照谁的“谱”来规划呢?只要不碍事就好,碍事也无妨,一斧头,问题就全解决了。他的地盘他做主。

  总之这是个人物,是个好汉,——是他祖父的宝贝。

  那几位女人也是,你看,她们才真有一副“铁打的肩膀,粗壮的手”。写作的女人写作才快乐;劳动的女人劳动才快乐。在旧社会她们不仅要被裹起双脚,弄不好还会被“沉塘”。谁真正痛惜过她们?情怀如曹雪芹者,顾惜的不也就是大观园里那些头一等的小姐丫鬟们的少年时光吗?眼前的这些女人早已被他打入“鱼眼睛”之册,和什么“张家的”、“王家的”媳妇婆子们一起,哪能得到他那慈悲的一顾?她们不也是侯了多少世、多少代,才侯着了这样自主劳动的机会吗?再说了,任何时代,一个女人光坐在家里能获得儿孙们真正的尊敬吗?天女又如何?不是婉叹“天宫岁月多寂寞,朝朝暮暮数行云”,宁愿下凡当农妇吗?威德如西王母,她其实就是那个时代最杰出的劳模;那个时代怎样劳动?不就是这样本色吗?

  这里的女人同样在进行着一场革命。

  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

  不能那样雅致

  不能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

  如此想来,畅怀许多。

  只是,一想到素日画画的纸,原来是这样生产出来的,思绪又纷云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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