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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歌赋] 加莫内达:诗歌的见证与不见证

2 已有 180 次阅读   2021-07-18 09:19
加莫内达:诗歌的见证与不见证 

加莫内达的诗歌,内容厚重,节奏铿锵,既描述记忆的真相,又将思想化作音乐之声,以诗歌的形式见证历史。同时,加莫内达并没有给予“见证诗学”绝对的信任,而是在“见证”与“不见证”之间保持开放性的追问,在悖论中展演历史与诗学的张力。

西班牙语诗歌,对于中国新诗来说,无疑是一个隐秘的传统。洛尔迦、塞尔努达、巴列霍、聂鲁达等熠熠闪光的名字,已成为几代中国诗人精神图谱上的光点,指引着不同的新诗路径。而作为西语诗歌的现役代表,相较于伟大的先辈们,年届九旬的安东尼奥·加莫内达,显得有些“姗姗来迟”,不过,这也许恰恰表征了他诗歌的独特之处。

安东尼奥·加莫内达,西班牙诗人,著有长诗《描述谎言》等多部诗集和诗选汇编《这光芒》(1947-2004),曾获西班牙语世界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等。

对记忆和历史的打捞

安东尼奥·加莫内达生于1931年,曾获塞万提斯文学奖等多项文学奖,一生致力于诗歌事业。考诸诗人生平,加莫内达深受“贫穷的文化”的滋养,历经西班牙内战等多个动荡历史时期,生活与历史的重压是加莫内达现实和记忆里的梦魇,诗歌就成为他最有效且最激情的抗辩武器。纵观其一生诗选,他的诗歌创作与个人经验始终一体两面,或者说在他那里,无论历史的风云怎样变幻,诗歌必须如一张坚韧的网,从不断消失的记忆之河中打捞过去的碎片,哪怕记忆干涸,无物可捕,也要保留诗歌那一打捞的姿态,以期留下某种“见证”,尽管这些回忆与见证在新时代面前显得悲壮,乃至尴尬。

缘于特殊的历史境遇,在诗歌生涯早期,加莫内达就确立了自己的写作意识——一位见证者的形象,但这一“见证”却带着明显的诡异与荒诞:

不告诉我们:什么哭泣,什么话语,

什么风;在什么日子,什么雪,什么

遥远的山峦,从死者中穿过。

——《她穿过了寂静》

与其说是“见证”,不如说是“不见证”,因为只有“穿过”的姿势,而“什么”都没有。但在政治高压面前,仅仅“穿过”或许已是最好的见证方式,尽管“什么”都无法“告诉”,却留下了死者的面孔与死亡的场景,那一片故意空白的“什么”,也为未来的回忆提供了填补的可能。可以说,加莫内达为自己后来的诗歌写作预留了一个位置,并形成一种延宕的诗学,一旦外部历史重新开始,回忆变得合法,内心深处的记忆将冲决而出,在意象的急流中,引发一场诗歌形式的裂变。

长诗《描述谎言》便是上述见证与记忆的产物,它作于佛朗哥统治结束后,被视为加莫内达的“成熟之作”,诗人由此建立了自己最具个性化的风格。当年在历史现场“穿过寂静”的见证者,如今“将岁月置于眼中”,开始重新讲述记忆。在《描述谎言》及以后的诗作中,“看见”、“观看”、“倾听”、“回忆”便成为关键词,正是对记忆和历史的不断打捞,过去的味道、声音与场景渐渐显影:

市场的味道在黄昏中增长:脂肪和月桂在木板上,重重的饭碗,盖过肉的布匹,冰冷的铁器。所有的事物都传递着恐惧,马匹挣扎在遥远的营房里。

……

从顶楼传下鸽子的叫声。这是我儿时的声音。

我的财富是贫瘠的:一件麻织的上衣,牛奶——杯沿儿呈蓝色——和间谍们的观测。

这些是我眼睛的痕迹,是我灵魂的内涵。

——《描述谎言》

加莫内达采取了瞬间定格与特写镜头的方式,将早年的空白一一增补、放大,从而呈现出超现实主义的并列效果,使得记忆中的一切如同静物一般,表面不动声色,但又在字里行间传递着历史的恐怖气氛。一方面是上衣、饭碗等切身之物,一方面是令人不寒而栗的“间谍们的观测”,在个体记忆与民族历史的交织中,诗人总能在场景闪回与意象拼贴的不经意间刻画记忆的诡谲之处:“鸽群升起在警察行动的上方”,“雨燕在阳台上观察服刑”。而“鸽子”和“雨燕”最终成为诗人回看历史的视角——“一张张面孔到来”,“我只看见死神寝室里的光芒”。这决定了加莫内达的诗歌体式,以《描述谎言》为代表的中后期诗作,构造了一种介乎诗歌与散文诗之间的散体诗歌,正如历史真实被打散在记忆中一样,诗行也呈散装状态,在连续与断裂间游移,以达成对记忆碎片的即兴、随时抓取,但全诗在回顾式的死亡视角中,又统一于一种严肃的语调,形成某种整体风格。

《加莫内达诗选》

作者:安东尼奥·加莫内达

译者:赵振江

版本: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1年1月

描述即谎言,见证即忘却

《描述谎言》等诗意象密集,节奏有力,不过正是在快速的意象替换中,诗的主旨愈发显得晦暗不明,历史的画面时时模糊不清,加莫内达自己也意识到这种张力之下的尴尬境地——在“描述”“谎言”之时,“谎言”已内在于“描述”中,或者“描述”这一行为本身就需要被质疑。诗人捕捞记忆,结果是“现实在这双唇上逃逸,这双唇只在无形的形体上是行家”,历史真实在诗人的赋形过程中不断挣脱,诗歌的双唇无法说出有形的记忆。但即便通过“语言”说出“我的话语”,而“语言是恶毒的,可它是我身上的脂肪”,这话语便开始制造谎言:“非人们所说之事而是话语本身,其温暖的呼出宛似爱情。”描述“谎言”的话语取代事情本身引导着人们关于历史的切己体认,因此,“描述谎言”也是对谎言的遮蔽,关于“谎言”的“描述”同样是一种“谎言的深刻:我的行动都在死亡的镜中。”诗人以诗见证历史的同时,也表现出对“见证诗学”的深刻怀疑,见证与描述都处在历史与死亡的镜中,而非历史与死亡本身,不具备天然的优越感与合法性。在这一点上,加莫内达既是自我否定,也如同他笔下那些牺牲的“英雄们”,“在愚蠢的门槛上依然清醒”。

在“描述”与“谎言”之间,在见证与忘却之间,存在一个悖论:描述即是谎言,见证即是忘却,横亘在历史的召唤与自我的应答之间,使写作主体处于两难境地。随着年龄增长,岁月流逝,记忆变得模糊,历史逐渐碎片化,加莫内达痛切地认识到一种危险的消逝:“现在最后的面孔已离我而去”,但在消逝中,历史上的牺牲者们仍在要求“现身”,要求幸存者的描述与见证:“受折磨的头颅将我观望:它的/乳白色在燃烧,像被俘的闪电一样。”当诗人试图回应这种召唤,却发现,语言的盲目性和诗歌的无力感:“如同肝火,盲目的话语隐藏于自身。/在你的语言中有黑色的结。”面对召唤,诗歌只剩下一个徒劳而悲壮的应答姿势,加莫内达觉察自己又回到了早年那种“什么”都没有的“不见证”之中:“我是我,毫无疑问:唱而无声,坐下来观看死亡,但只看见灯盏、苍蝇和葬礼飘带的神话。有时,在静止的傍晚呐喊。”“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无法言说,只徒然保有一个静止的呐喊姿态。

历史与诗学的张力

在写《描述谎言》时,加莫内达就已经意识到了与现实的错位、不合时宜,自己就像“一位高明的旅行家,道路在他的脚步前解体,城市改变了位置:他并未迷失,但是他的确感到愤怒和徒劳往返。”但是,当时代进一步转化,城市的位置进一步改变,坚信自己“并未迷失”的“高明的旅行家”也会重新审视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这是我的陈述,这是我的作品。寒冷的卧室内别无他物。卧室外,成筐的悲苦,沾满露水的粪便,而大幅的广告在宣扬幸福。

滴血的羊毛,和食物上致命的油脂,黑色的管道,静止的枝条下,琴弦、阴影和安全套。

在虞美人的叶片下,我看见了光的创伤、高高的断头台、蛇群和工业用油。

——《损失在燃烧·无休止清醒》

历史的创伤与消费和欲望的景观(广告、安全套、工业用油)并列一处,记忆被修改、被奇观化,诗人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和震惊感:“我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吗?”加莫内达干脆举手承认:“这就是老年”,“唯一的明智是忘却。”但是,在一个记忆大面积退却,牺牲的意义被消费把玩的年代,如果重提“诗人何为”的问题,大概也只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既是诗人的宿命,也是保持底线的责任。就像加莫内达,面对外孙女的疑问(也是诗人自我的疑问):“外公,你像一只老的鸟儿那样呼吸,散发着腐朽花儿的味道。你怎么保存了那么多的泪水?”诗人只能坦陈,“是的,我累了,而且不知道或不重视倘若不是她的眼光,我会何等的神采奕奕”,“当我的疲惫结束,赛希莉亚就闻不到腐朽花儿的味道了。”即使在新一代面前,历史、记忆、诗歌已是疲惫不堪,像一朵腐朽的花儿,但内里依然神采奕奕,等待重新开放。

加莫内达的诗歌,内容厚重,节奏铿锵,既描述记忆的真相,又将思想化作音乐之声,以诗歌的形式见证历史。同时,加莫内达并没有给予“见证诗学”绝对的信任,而是在“见证”与“不见证”之间保持开放性的追问,在悖论中展演历史与诗学的张力,也正是在这种辩证的求索中,作为诗人,才会屹立在过去与未来面前,接受他者的审问。

撰文|娄燕京

编辑|张进

校对|薛京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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