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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侧身天地一儒冠

3 已有 247 次阅读   2022-07-26 12:32
侧身天地一儒冠 

赵孟頫,一个相伴多年的名字,一个遥远而又陌生的名字,一个蒙尘已久、曾经让我羞于启齿的名字……

我自幼喜书法,髫龄之年即拜津门名书家宁书纶先生为师,临帖习字。宁师一生以赵孟頫为宗师,取一斋号为“慕頫斋”。但自我入室,却从未见宁师作书以这个斋号落款。我少不更事,曾直言问之,宁师苦笑一声,说道:“现在很多人瞧不起赵孟頫,我这个斋号只能在心里记着。”我再问:“为何瞧不起?”宁师沉思片刻,轻声告知曰:“大概是因为,赵是宋朝的宗室后人,却到元朝做官,失了节操,所以,就被人瞧不起了。”最不该的是,我又多问了一句:“既然他这么没人品,那我们干嘛还学他呢?”宁师一时语塞,脸上泛红,憋了片刻,才对我说:“赵孟頫是了不起的大书家,欧柳颜赵,前三位都是唐朝的,唯独他一个是元朝的,不简单呀!你好好练字,别管别的,书法是艺术,跟别的没关系。”我唯唯称是。停了一会儿,宁师又补充一句:“你还年轻,到外面也甭说你是学赵体的。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写王羲之,王赵不分家,赵是继承王羲之精髓的!”我从此记住了宁师的叮嘱。

此后若干年间,我确实遇到有同好问起,你是学啥体的?我就说是学王;有些明白人似乎看出什么端倪,直言我的字里有赵孟頫的味道,我只是说,临过赵体,但主要是学王。嘴上这么应付,心里却暗含隐痛。后来,我干脆放弃学赵,回归拜师前自学苏黄的老路。

(一)

岁月沧桑,不仅磨砺着人的容颜,同时也磨砺着人的眼光和心智。对于赵孟頫,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抵近观察其人生轨迹,进而设身处地体悟其复杂的心路历程的?哦,是因为结识了湖州寇丹,是因为跟随寇丹参观了赵孟頫的“莲花庄”,是因为在吴兴的苕溪霅水间,寻觅到赵孟頫的初生之地和终老之乡……在这片灵山丽水间行走,思考着揣摩着探问着这个远去的生命。

那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我与茶文化专家寇丹结识。寇丹先生赠给我一本他早年的小说集《壶里乾坤》。其中有一篇题作《家岁平安》,主人公就是赵孟頫和他的才女夫人管道升。小说中的一条主线是写他们夫妻俩画兰养兰寻兰,与山里的采兰父女结下幽兰之缘的故事。而小说中还埋着一条副线若隐若现,那就是赵孟頫的“出山始末”——小说中写到元朝翰林学士程钜夫以行台御史身份,奉元世祖忽必烈之旨,专程南下江南“寻访遗贤”,并亲至吴兴把赵孟頫“恭请”出山的故实。这是我第一次正面接触赵孟頫“变节出仕”的情节。据寇丹先生讲,他这段情节是以正史为依据的。我后来特意查阅了《元史》,这一史实在《赵孟頫传》中写得清清楚楚。不过,史书是死的,小说是活的,在寇丹先生笔下,赵氏夫妻彼时彼刻心态之婉曲,去留之犹疑,进退之取舍,均让我读之心动,不由暗自慨叹:原来如此!

在湖州著名景点莲花庄漫步,我与寇丹先生围绕赵孟頫当年出山仕元的话题,曾有过一番讨论。寇丹认为,赵孟頫出山之时,宋亡已超过十年,战事也已平息,这与陆秀夫抱着幼主投海时的情势,已大不相同。赵孟頫幼读诗书,才华横溢,经纶满腹,少年成名,年方三十出头,只因他是赵宋宗室,就让其隐居山林、终老阡陌,实在是埋没人才,不合天理,也有悖人情。所以,他在小说中以深山幽兰为喻,对赵的出山隐含着一丝理解之同情。

(二)

赵孟頫是世不二出的大书家,也是影响深远的大画家。他在书画艺术方面的成就,可谓名垂青史。但是,他的失节恶名也始终如影随形。

我是从书法上认知赵体的,但因一沾手就嫌其人格低下,也就失去了深研赵体的兴趣,甚至避之唯恐不及。及至读到元史《赵孟頫传》,才知晓他在当时并非单以书画名于世,更以诗文传天下,且有事功闻朝野。《元史》中记载:“帝尝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唐李白、宋苏子瞻。又尝称孟頫操履纯正,博学多闻,旁通佛、老之旨,皆人所不及。孟頫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好家伙,仁宗皇帝把他比作唐之李白、宋之东坡,可见其文学地位之尊崇。还以“清邃奇逸”四字论其诗文,分量之重,可想而知。至于书画,更说他是“篆、隶、楷、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天竺有僧,数万里来求其书归,国中宝之。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

原来在其书画巨擘身影背后,还有一个诗文大师、一个谋划经略之干才……赵孟頫,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就让我们打开他的诗卷,品一品他的诗词、听一听他的歌吟吧……

孰知,他的诗卷一旦被打开,那隐匿在岁月深处的一曲曲苦涩的心音,那一缕缕幽怨郁结的心香,那充满悲凉、愧疚、痛苦与孤寂的隐衷,那一介儒生在天地间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名节难保、情何以堪的矛盾心态,顿时被拂去岁月积尘,袒露在我的眼前——从诗句中体味其心境,窥探其曲笔,寻觅其忧思,简直是感同身受、同感共鸣——原来赵孟頫竟是这样一个悲天悯人的“侧身天地一儒冠”……

上面所引的这句诗,出自赵孟頫的七律《和姚子敬秋怀》:“搔首风尘双短鬓,侧身天地一儒冠。中原人物思王猛,江左功名愧谢安。苜蓿秋高戎马健,江湖日短白鸥寒。金样樽绿酒无钱共,安得愁中却暂欢。”此处之“儒冠”显然是作者自谓。有人考证,这首诗写在其出仕前夕,其中耐人寻味的是三四两句——“中原”是指北方,他想到的“人物”是前秦名士王猛。此人在东晋大将桓温攻入前秦时,曾前往桓温军帐中拜见,扪虱而谈,高谈阔论;而在桓温率军南撤时,他却拒不随行。后来,他成为前秦苻坚的著名谋臣,官拜丞相。赵孟頫此时此刻想到这样一个既拜谒过敌国,又建功于故国的北方名人,其复杂心绪恐怕是旁人难以体味的。而下一句,他又想到了南方的名士谢安,他用了一个点睛的“愧”字。是啊,身为南宋宗室,自愧无缘像谢安那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侄儿谢玄在淝水大获全胜的捷报飞来时,谢安依旧气定神闲,继续与友人下棋,仿若一切均在指掌之中。如此雄才大略的人物,怎么南朝(或许也隐喻南宋)就出不来一个呢?显然,赵孟頫是借用这两个历史人物来自况兼自慰,既表露出自己渴望像谢安那样建立功业的心态,又婉转传递出对王猛游走于敌国与故国之间,最终还能一展雄才的羡慕与向往。

如果说,这首诗是赵孟頫出仕前的心理折射,那么,流传更广的那首《岳鄂王墓》,则不啻是他出仕后的真情告白:“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诗中的意蕴直白晓畅,无需多论。然而,这些诗句出自一位赵宋宗室、元朝重臣之手,顿时增添了几分凝重几分悲凉——毕竟,岳飞之枉死是“南渡君臣轻社稷”的铁证之一;而身在北域的赵孟頫,对“中原父老望旌旗”的心情,自然体味得尤为深刻。这是一首充满亡国之恨和社稷之悲的咏叹,是赵孟頫复杂心态的坦陈和倾诉。当他站在岳王墓前,追索着前世今生,低眉瞥一眼身穿的蒙古官服,抬头望一眼当年的抗金英雄,禁不住百感交集,肝肠寸断。于是,他在诗的末尾仰天浩叹:“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杭州是南宋都城,离他的故乡湖州很近。一样的湖光山色,一样的吴越方言,如今,在他眼中却被一片愁云惨雾笼罩着。细究其因,还不是因为自己已是“异族衣冠”了吗?据说,元代诗人虞集曾反对此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一句,以为打击面过宽;后人翻刻此诗时,也曾将“君臣”二字改为“衣冠”。殊不知,唯有赵孟頫才有资格、有理由如此描述那班“南渡君臣”,他对自己祖上的“轻社稷”,更有着异于常人的切肤之痛。我甚至觉得,诗中或许还暗含着他不便明言的哀怨:“你们君臣都不把社稷放在眼里,那我今天离你而去,又有何不可呢?”这,当然只是我对诗中意味的一种妄测,然“诗无达诂”,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阐释呢?

这些诗句,细观之,则依稀可见鹃魂之血;细品之,则幽幽暗递黍离之悲。

赵孟頫在诗中倾吐的悲凉,远不如他身后的遭际,更加悲凉。

(三)

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属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的血脉。就家族血统而言,绝对是帝王苗裔。他少年时也曾得父荫而补官,考中吏部铨法,当过真州司户参军之类的小官。倘若生在太平年间,单凭祖荫祖禄的庇护,他也会顺顺当当安度一生。

然而,一个人最无法选择的就是生逢何年,赵孟頫二十多岁时,宋亡。他隐居避世,每日与小他九岁的美丽才女管道升以诗画自娱。但才华和名声是遮掩不住的,“十步之泽,必有香草”,更何况是统治者彼时最急迫“引进入京”的宗室后人。元世祖忽必烈毕竟是眼光开阔的一代帝王,他特命程钜夫为特使寻踪而至,将赵孟頫召至大都。忽必烈立即召见并激赏赵孟頫。从此,他的人生从下等的“南人”一跃成为元朝帝王的宠儿,先是授兵部郎中,又历任江浙等地的儒学提举,此后升集贤直学士,出任济南路总管。忽必烈去世后,成宗将其召回参与修撰《世祖实录》;随后,又一路升迁,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从一品秩。他历经元世祖、成宗、武宗、仁宗、英宗,成为罕见的“五朝元老”。如此显赫地位,若依俗眼观之,他理应志得意满,尽享荣华。然而,身居高位的赵孟頫,却无一日不在自责自愧中度过。他的官职越高,士林中责难之声愈烈。一介儒生,最重清名,而赵孟頫的“清名”却随着官职的递升而愈发变成“恶名”。赵孟頫本是冰雪聪明之人,他能不明白吗?从其诗文中读来,他比谁都清楚。

说赵是被逼仕元,显然不符合史实,我们也无需为其粉饰遮掩,倒不妨从他自称的一介“儒冠”的角度,来尽可能抵近理解这个读书人的真实心理——

世人咸知,儒家一向是主张入世有为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目标,早已成为历代儒生们自幼就树立起来的人生信仰,“学而优则仕”更是儒家子弟都自觉遵循的必由之路。赵孟頫幼读诗书,异秉天纵,自然也把出仕作为人生首选。

然而,同样是儒家观念,忠君乃第一要义,这是士人的最高节操。宋儒更是提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价值标准。这就使得“一士不事二主”成为儒家天条。由这个角度视之,则赵孟頫无疑是逆犯天理,罪不容恕。

赵孟頫以“儒冠”而仕元,注定其一生都无法摆脱内心的自责和矛盾。读其诗文,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自己出仕情由的叙述,虽时有变换,但不外乎几种解释:有“捉来官府”说、有“误落尘网”说、有“诏举逸民”说、有“擢自布衣”说……无论如何变换,显然都有自辩和自嘲的意味,有时还不免带有自我美化的成分;有时他在着力强调客观现实的不可违逆,这明显是给自己找台阶,属于自我排解自我麻醉。从出仕前对“举逸民”的羡慕,对有意用世的志向的表述,到出仕后充满无奈自责以及晚期渴望归隐的述怀,可以说是矛盾交织,自我肯定自我谅宥与自我否定自我悔恨缠绕在心,如一团乱麻。在他的诗文中,既有归隐田园、摆脱罾网之向往,又有对官场污浊、蛾眉嫉妒之厌倦,也有贪恋君恩、知恩图报之情结……这些因素杂陈,恰恰反映了像他这样南宋仕元的遗民心曲。

在如此繁杂纷乱的心绪下,摆在赵孟頫这一介“儒冠”面前的,或许唯有一途:在中华书画这个美轮美奂的浩瀚艺海中,沉潜遨游,乐不知返:“功名亦何有?富贵安足计。惟有百年后,文字可传世。霅溪春水生,必志行可遂。闲吟渊明诗,静学右军字。”这是赵孟頫在《酬滕野云》一诗中的自述。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才智、半生心血、满腹悲辛,倾注在他所痴迷的丹青笔墨中。他毅然高举起“复古”的大纛,登高呼唤着“古意”的回归,并以身试法,将无数笔痕墨迹、青山碧水、鞍马人物、梅兰竹菊……撒向了中华大地。

(四)

对赵孟頫攻击最猛、贬损最烈、辱骂最不留情的年代,当数明清易代之际。历史的车轮似乎是围着中华大地转了一圈,到明末清初又重新上演了当年的一幕幕活剧:同样是改朝换代,同样是北方铁蹄踏平华夏大地,同样是中华文化面临生死存亡命悬一线……

当此之际,王夫之、顾亭林等有气节有风骨的知识分子,隐迹山林,不食周粟,著书立说,延续中华文化之血脉;八大山人、石涛和尚等朱明宗室,则遁入空门,以鬻画为生;山西名士傅山被清朝皇帝请到北京,却决然不仕,毅然返乡,以书画抒怀,以悬壶济世,成为士林典范……

而对那些委身新主、失节仕清的名人,若钱谦益、吴梅村、侯朝宗等,则遭人蔑视,为士林不齿。

恰在这个当口,早已隐没在历史深处的赵孟頫,忽然被“象征性”地发掘出来,成为新一轮贬损与攻讦的假想敌。

对赵孟頫攻击最为剧烈且影响最为深远的,恰恰是那位名望与气节称著士林的傅山先生。他本身就是著名书画家,不论道义高度,还是艺术高度,都是一时无两的标志性人物。他早年也曾认真临习过赵体,但此时却把赵书贬得一无是处——他在《家训》中明言:“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痛恶其书浅俗如无骨。”认为赵孟頫书法:“软美媚俗,熟媚绰约,自是贱态”;他作诗也不忘讥讽赵书:“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为了申明自己的书法主张,他创立“四宁之说”,即“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这些观点,对后世影响巨大。

因人废言,古已有之;因人废艺,亦非罕见。宋之蔡京、明之严嵩,皆以书法名于当世,而人设坍塌,其书艺亦随之颓圮。赵孟頫与上述两人的本质不同,就在于他虽仕元多年,却并非贪官,无论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他贪赃枉法的记录。随着时移世易,世人的观念也会慢慢地峰回路转,即便是当年贬赵毁赵的傅青主先生,在情绪平复之后,也会逐渐自矫偏激之说,而频频以白纸黑字,记下对赵孟頫的持平之论。在《秉烛》一诗中,傅山写道:“秉烛起长叹,其人想断肠。赵厮真足奇,管婢亦非常。”设身处地体会一下赵孟頫的现实处境,傅山不由得一声“长叹”,一句“其人想断肠”,可谓悲辛交汇,无限怅惘。接着,他以“足奇”和“非常”这两个分量很重的词汇,评价赵孟頫和管道升,这在若干年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同样的,随着时移世易,我个人的观念也出现微妙的渐变。对赵书之美的认识,随着对赵孟頫其人的理解而由浅入深。2010年春节期间,我返津面见宁书纶先生,汇报了自己二十年来的习书体会。返深之后,给宁师写了一封长信,其中写道:“闭门书写,忽然悟到:习书之始,从王赵入,其实是当今最实用最便捷最有美学价值的基础……由此,我觉得重回初始状态,充满了神奇的发现,也由此悟到了当年恩师严格依帖推演,由胆巴碑、圣教序而入于兰亭的路径,是非常高明的。”此时,两鬓霜染的我已不羞言赵孟頫的名字。大概在同一时段,我发现宁师的一些书法作品上,终于出现了“慕頫斋”的落款……

当今,网络上频现赵孟頫的书迹;拍卖会上,赵孟頫的作品屡创新高;学术界也出现了不少重新评价和论列赵孟頫艺术贡献的学术论文和专著……

人生最无法选择的就是生逢何时,而赵孟頫的人生,究竟是生不逢时,还是正逢其时呢?

然而,这一切其实与赵孟頫本人已毫无关系。他似乎早已预料到在其身后,定会生出许多口舌是非。因此,他早有一首小诗,留存在告别宫阙的时间节点上——他在63岁那年,以病请辞,离开京城,告老还乡,重新做回一介“儒冠”。他写了一首如言谶般的小诗:“齿豁童头六十三,一生事事总堪惭。唯馀笔砚情犹在,留与人间作笑谈。”

1322年7月30日,赵孟頫无疾而终,享年69岁;至今年7月30日,整整七百年也!

(2022年6月24~30日,于北京寄荃斋)

图①赵孟頫自画像

图②赵孟頫绘《鹊华秋色(局部)》

图③赵孟頫画作《窠木竹石图》

图④赵孟頫行书《为牟成甫乞米帖》

图⑤《赵孟頫楷书入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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