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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心得] 窗 外

5 已有 1742 次阅读   2018-04-08 23:23

                                    窗       外

                                                                         作者: 宋扬

有一些曲线,游走间堆积成优美,仿如水鸟拂过湖面、轻踏芦草的轨迹,起点没有城府,终点不动声色,只剩下意犹未尽。比如,老花梨木雕塑成的玫瑰椅。

一说玫瑰椅是文人书房里的坐席,又说是深院小姐闺阁中的专座,这个“谜团”因为椅子造型所指的含糊而难以推断,就如达·芬奇笔下“神秘的微笑”,不知是莞尔一笑,还是忧伤的强颜……玫瑰椅一面看起来孤独清高,一面又略见妩媚娇羞。这种含糊的意味,藏匿在椅子的造型里。低矮挺直的椅背让人正襟危坐,直角转折的扶手和底部四边加横枨的椅腿,都让玫瑰椅看起来矜持收敛;另一面,椅背几乎整个掏空,不留挡板,故意漏出三边细俏的云纹券口,一副欲擒故纵的少女神情;座面下端连接着的围挡,由几根水波形曲线串起,跟椅腿接成一气,连绵柔媚。

我更相信用直觉化的视觉力来判断线条,而不是用康定斯基的点、线、面理论。一根线,不仅是间于点和面之间的层级,不该被分离出来当做一个元素来考量,那样是简化和误解了它。线的能量很大,它切分所处空间的姿态,决定某个块面的气质,而它自身的走势拉扯我们的观看轨道,产生动态联想,牵动情绪滋生。一把老椅子上每根线条走动的过程,就是这个椅子生动的表演。

玫瑰椅是明代的角儿,原物传至当下早已不为坐倚之用,放在博物馆,或印在书里。旧时的木材和做工,历经年月,今天再怎么模拟也是缺少一脉“元气”。我只有欣赏的份儿。太喜欢,愈发喜欢,不得不画它,不画不足以宣泄对它的爱慕。

毕加索把对情人的爱欲投掷在画笔上,众多的爱人成为他的模特,他观察所爱的女人哭泣、疯狂、快乐时的样子,画她们的时候,看到自己被她们反射出来的内心,因为他的人生不得不恋爱,不得不画恋爱中的她们,所以他一生画了很多女人。莫奈于睡莲,蒙克于绝望的脸孔,高更于塔希提岛上棕色皮肤的土著人,都是因为太多情感的附着,必须画出来不可吧。英年早逝的梵高拥有偏执的个性已是皆知,他在法国南部的小镇阿尔蜗居期间,被强烈阳光透射下的乡村景色迷倒,他曾反复地画向日葵,地头长着的、瓶里插着的、沟里枯萎躺着的,我猜向日葵一定在某个晌午的艳阳下打动了他,这地头间常见的假小子模样的花儿们让他感到安慰,或是兴奋,长久地看它们,太爱它们的模样,为它们的“生老病死”感到忧伤,于是不得不画它们,反复倾心于画各种姿态的它们。

回想我被老家具迷倒的那个“晌午”,一定是在翻看明刻本《西厢记》的那天。红楼梦二十三回里,宝黛二人在沁芳桥畔幽避之处偷读焙茗弄来的《西厢记》,大观园里的禁书,今人照旧版线装了摆在古籍书店的实木书架上,跟我在一个惬意午后碰面。惊动神经的是那本影印的香雪居版《新校注古本西厢记》里的木刻插图。那些插图不像古代名画家笔下意到形止的姿态,它一丝不苟地刻画世俗场景,还原情节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恰有照片写实主义风格。因为刻画得一板一眼,女主角崔莺莺夜半烧香用的香几,张生伏案思念崔小姐时肘下的桌案,红娘往来二人之间路过的屏风,都如实清晰地再现出来,那都是些漂亮极了的家具!芭蕉树下,假山石边,穿过透雕隔栅,窈窕淑女侧卧在帷幔半垂的架子床上,脚边露出杌凳的内翻马蹄足。

熟视无睹的东西,在某天换了个姿态被定格,突然打动了看的人,好比偶遇一位身边的意中人,还以为相见恨晚。之后便炽热地注视她的美貌,热情追踪她的倩影。从安徽古村带回来老花几,把我的榕树盆景放在上面,像是本就是该在一起的一对。夏天粉紫的暮光落入阳台,洒在它们身上,让我可以端坐凝视到天色全部暗下。

    

我容易醉心完成后的画面,画完了某个对象,便从心里俘虏了它,然后即使不再看它,仅是看画里的它就能感到满足。对玫瑰椅就抱着这种“自我催眠”的情怀,不仅玫瑰椅,很多漂亮的旧物杂件都让我动“俘虏”的心思。清人喜欢做一些华丽的博古屏风,用百宝嵌的方法,把瓷瓶、器皿的样子嵌在木头屏风上,挂起来成日欣赏。我将自己搜玩的一些旧物或资料,重新观看,用油彩将其入画,也是我的一种博古吧。

    对那些静态的东西总怀有莫名好感,比如一个老柜子,呆滞的方形,仅在落脚处带上几笔弧线,以及中间铜黄色的合页。表面被空气和灰尘腐蚀了,木材原本的肌理仍然可辨,沧桑的表层和笃定的轮廓形成冲突,增强了冷峻的姿态。它穿越很多时间,也不在乎继续下去。所以无所谓脚下垫着的地毯,和身上晶莹剔透的玻璃花瓶。

    

香雪居版《西厢记》的“省简”一幕插图里,张生望着窗外,遐思迩想,景色已不入眼帘。有一种说法,紧凑的空间让人思维集中,宽阔的空间使人精神散漫。如果陷入失重的思绪空间,屏障就会消失,一件看似没有生命的旧物,也许正处在最宽远的精神里。窗外,是什么,一切可能的景象都可以溶解。没有窗户,只有几颗石子小憩脚边,瓶里的花干瘪失色,像是假的,或即将枯萎,就跟这窗外一样。

老家具、旧物件,被时间涮洗,面目清洌沉静。画他们的时候,总有一些曲线,一半划过画布,一半酣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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