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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心得] 砖石之外 ——读约翰·罗斯金《建筑的七盏明灯》

2 已有 2415 次阅读   2018-04-09 08:41
砖石之外 ——读约翰·罗斯金《建筑的七盏明灯》
                                                                作者: 宋扬

在打开这本书之前,对约翰•罗斯金的名字已经熟识,他反复被提及,在那些侃侃而谈十九世纪中期以来艺术与设计激变进程的书里。虽然如此,对罗斯金仍没有多少感性认识,印象最深的不过他那几个零散的观点,例如“大艺术”“小艺术”一说。艺术与设计史上,罗斯金所处真是一段乱世造英雄的好时光。远居东亚的我们虽没能全身投入那场激流,却以迫不及待的热情赶上了当代国际主义风格的步伐,所以文本化了的欧洲现代艺术与设计革命史,成了我们的必修课。

罗斯金是这段历史里跳不过的一个人物,他的代表著作《建筑的七盏明灯》自然是研读他思想的一手资料。其实这本书更吸引我的,是通过它可以十分具体地切入当时的语境,建筑与明灯有何种关联?为什么使用“明灯”这样一个充满文学色彩和神秘联想的词汇?“七”这个数字又具有什么特别含义? 

翻开第一页时的兴奋感,很快就被阅读第一章“牺牲明灯”的坎坷感受所打断。“牺牲”,“明灯”,词义本身的指向就含糊多元,罗斯金又以跳跃的思路进入叙述,语句像棉絮漫天飞舞,措辞激动亢奋,反问句不断叠加。最让人头晕目眩的是他言必称上帝。尽管我尽可能让自己身临其境地设想所处时代的宗教氛围,并假设自己是基督徒而将上帝作为一个现实存在来思考,可还是很难理解在一本谈论建筑的学术文本里将耶稣纳入必然的论述要素,诸如“上帝出于某些特殊目的,希望撤走这样的条件,否则这些同样的条件时刻都会令上帝高兴……”,“问题在上帝之屋和我们的屋子之间……”,此类的语句贯穿其间。

难道作者将以这样“癫狂”的情绪写完整本“神学读物”?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快下结论,毕竟这是一本建筑学、设计学的名著,经常迷信于时间的筛选,对于这本书也不例外。于是在停顿了几日后,继续开始探索明灯的行程。

 

深读下去,字里行间的意义逐渐清晰起来,看似错综纷杂的思路开始畅通。读到第二章“真理明灯”的后半部分,开始触摸到作者在写作间的激昂情绪和丰富想象的质感。罗斯金在论述建筑这个看似严肃枯燥的课题时,始终饱含着对建筑作为一门纯粹艺术的尊敬和赞美之情,并且怀揣由此而生的责任感。他用诗人的语言摩画建筑,以文学的情境理解建筑。同时他像个苛刻的监理,审视建筑的每一个细节;他又是个痴迷的艺术家用高傲的眼光注视建筑的每个角度;也如一个孩童,用单纯的直觉感受建筑;甚至站在一位老妇的角度,依照最质朴的目光观看建筑。联想起之前也看过一本使用诗意语言论述世界各地建筑的书,其中抒情句式连绵不绝,感叹号连篇累牍,读着却感到轻浮,轻浮不是因为不成熟,却是因为太中庸,内容里看不到罗斯金式的“偏激念头”。

说到罗斯金的偏激念头是《建筑的七盏明灯》给于我的又一个强烈印象,我猜想在那个大工业革命的时代环境下任何偏激都有据可依。罗斯金常常用一段华丽的长句组合来描绘某个让他或喜或恶的建筑,或者建筑的某个部分,甚至小到柱头、窗棱上的一组浮雕图案,都足以让他大动干戈,似乎不用这么果断的词句不足以表明观点,生怕读者不能感同身受。

而之前反复以上帝的名义说事,也是有源可循的。罗斯金的母亲是位虔诚的清教徒,在她的严格教育下,罗斯金从幼年起每天诵读《圣经》,这样可以理解,罗斯金的宗教观已然和他整个学术观念交织在一起。其后,包豪斯学院的一位色彩学大师——伊顿,在把宗教融入艺术设计方面的行为比前者更为出名,伊顿一度在寻找艺术的真谛上皈依于宗教,甚至在校园大肆推广源于印度的古老教派拜火教,他把学生拖进密闭小房间传授教义的行为,今天看来简直是极端分子的勾当。我想,在当时,一定有它的土壤。艺术跟宗教之间的错综关联又是另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话题。

罗斯金论述中强烈的好恶观点直接促成文字上的偏激情态,在“美的明灯”一章中,他反复表示对于当时流行的一类装饰纹样的深恶痛绝——“时间的痕迹使得白色石头上的花叶饰黑白分明,毫无疑问既美丽,又纯洁;只要文艺复兴时代的装饰保持这种形状,我们就可以公开表示我们的敬意。然而一旦非自然物体与这些联系在一起,一旦盔甲、乐器、无意义的卷轴、卷曲的纹饰等花里胡哨的东西占据了主体,那么其末日就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世界建筑的末日。”这样的措词批评尖刻,直指一些对象,一个瞻前顾后的著者会婉转地留些余地。而事实上,每个时期的艺术形态中都会出现一些让人反感的滥用,或者争议很大的新事物,它们在当下和跨越百十年后会有很大落差。例如明代的一些民间年画,当时的文人学士很是不屑,的确从趣味和工艺上评判都不入流,但过了几百年再看,却成了彼时民间艺术的遗产,派生出艺术本身之外的价值和意义。是否因为这样就要认为当时的画家对民间年画的判定是错误的?当时的文人预料到今天被自己鄙夷的作品将来或会转变身份,那么是不是就应该缄口不言?

我们平日书架上的书籍论著不约而同地遵循了没有棱角的圆滑文风,著书人统一口径,在服从既定的大方向下,做些小动作。读完让人觉得空虚的评述,或许是因为缺少思考,或许仅是缺少“偏激”的精神。

书的正文前有十四副插图,基本都是罗斯金本人在现场写生的画作,在那个影像设备还未普及的年代,手工绘制是采录素材的通常手段。在阅读的过程里,跟随他的文字去观看那些插图,看插图的细节,我想象他站在那些用坚硬石块垒砌成的庞大建筑面前,耐心地描画繁复的浮雕线条,不厌其烦地为阴影铺设细密的笔划,几乎可以与他那刻地情绪发生共振。那是无比的专注和安定,才得以萌发出奢华的辞藻来配合激荡沸腾的感受,建筑对人的意义一定不仅是物质的,砖石之外一定有某种派生出的强大力量笼罩着和建筑发生关系的一切生物。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罗斯金在第一章列出的格言4——“凡是建筑都必然对人的思想产生影响,而不仅仅为人体提供服务。”牺牲明灯、真理明灯、权力明灯、生命明灯、记忆明灯里,作者都站在高于建筑的结构、技术本体的精神和社会政治层面,来剖析建筑艺术。

 

数据,在今天的艺术论著中好像已经没有位置,因为艺术是这么的感性和主观。但是我们不难发现这有时成为我们在研究上草率无为的借口。设计从艺术中衍伸成为独立门类后,要求具备更多的理性和方法。第五章“生命明灯”中,罗斯金在讨论建筑墙面的分割设计问题时,采用了若干一手资料,列出精确的数据表格。数据表格在整本书中不止一次地使用,而且均是来源于作者自己的实地测量。当我们的设计在过于即兴和随大流的氛围下进行时,谁还会真的去统计桌腿粗细对桌子造型的视觉影响?一组难看的配色是出于什么原因?流行的某个花草图案的比例真的耐看?我一向不那么赞同把康定斯基的点线面理论拿来直接使用,找机会就对他的教条主义讽刺几句,可这位画画不好的理论大师唯一让我折服的至少是他的严谨和不厌其烦。

作为十九世纪的艺术批评家,罗斯金的许多观点不可避免地打上专属时代的烙印。例如他对机械加工出来的产品给予坚决的否定,认为只有耗费时日、聚积人力的手工制品才具有真正的艺术价值,他的对当时机器生产的粗糙产品的反感情绪和威廉·莫里斯的中心思想是一致的,第二章“真理明灯”中罗斯金明确地说“我们必须反对的最后一种谬误就是使用铸造或机械作品代替手工作品,一般可以称作操作欺骗。反对这种做法有两个理由,且都很有分量:其一,作为作品,一切铸造和机械作品都很差;其二,这样做不诚实。”

那种时代情境之下,对艺术充满热情和崇敬心情的人士一定会对于工业革命初期的粗制滥造产生抵斥情绪,这种情绪的出发点是对艺术的保护和珍惜立场,约翰·罗斯金陈列的第一个理由“一切铸造和机械作品都很差”简单明了地说明了问题的关键。而他列出的第二个理由则偏向主观的情感角度,他将手工劳动视为能够产生精神的手段,而否定机械制造,视后者为违背“真理明灯”的生产方式。在有关建筑建造的手段革新方面,他和莫里斯一样没有对机器时代的到来抱有积极态度。而在最后一章“顺从明灯”中,罗斯金提到“谈到机械上的创新,我认为开挖隧道或设计蒸汽机车最起码绝不亚于修建大教堂,因此,当智力的艺术因素被增加到收获中时,我们应当在科学上取得同样进步。”可见身兼科学家身份的罗斯金在推崇科技进步方面并不是个保守派,他应该可以预见技术的进步可能带动铸造和机械作品质量的提高,并且,机器大生产时代的到来必然牵涉产品生产方式的变革。

在“美的明灯”一章中,罗斯金提出这样一个观点——“一切美丽都建立在自然形状的法则之上”(格言19),并且不断努力阐释这个观点,希求使之被广泛接受,且成为创作和评判建筑乃至艺术作品的规则。“人类如果不模仿自然,在创造美的方面就不可能进步。”“恰到好处的装饰应当模仿有机生命的真正形状,尤其是人的形状。”他甚至还说“一切完美的形状必须由曲线组成,因为在自然形状中,几乎找不出直线来”,显然,艺术与手工艺运动之后逐渐成型的现代设计中直线直角的蔚然成风,成了对罗斯金这一观点最明显的颠覆。

合上末页,约翰·罗斯金的《建筑的七盏明灯》,的确不是一本文学或者神学读物,但能读出比建筑本身更有遐想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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